第(3/3)页 送去了以后又得天天去找。”罗小虎就推着他说:“快去!少说话!”沙漠鼠赶紧走了。 罗小虎拿拳头往空中擂了一下,就又走回那屋里。玉娇龙此时柔情缠绵,露出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,罗小虎却不住地叹息。过了不多时,就听外面有车轮响,罗小虎就说:“车来了!”又扶住玉娇龙问说:“你现在身上受着伤,若回去,被人知晓了怎么好?”玉娇龙叹气说:“唉!我还瞒谁呢?家里的人谁不知道?连下人们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,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!”罗小虎说:“你回去务要放心……”往下的话他又不说了。 玉娇龙说:“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,我怕谁呢?谁还能吃了我?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,有许多顾忌就是了。”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,脑筋儿就迸起来,但因为屋子黑,玉娇龙没有看出来他脸上的怒色。 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:“车来啦!”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,走到外边。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,罗小虎把玉娇龙抱到车上,玉娇龙还紧紧抱着他的胳臂说:“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!别叫我又不放心!”罗小虎并没言语,只向花脸獾说:“趁着天还没亮,赶紧送到玉宅,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!”花脸獾点头说:“我都知道!”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,又流下泪水,骡子把车拉定了,她几乎哭出声儿来。 车走得很快,路上又没有人,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,车就一直赶上高坡,停住了。这时天色还没大亮,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,却暗捏着一把汗。门环响了半天,门才开了,里边出来四五个人,问说:“你是由哪儿来的?”花脸獾答不出话来,他想赶着车再跑,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:“是我,我回来啦!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!”那几个仆人一听,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。 一个人留在外面,悄声问花脸獾说:“你是哪儿的车?”花脸獾说:“我这是买卖车,是这位小姐雇来的。”仆人还要再问,车里的玉娇龙却呵斥说:“你们就不必多问啦!人家把我送回来了,就完啦!”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,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,他们都惊讶着,因为此时天光已亮,玉娇龙的打扮很能看得出来。就见她是全身的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,头上包着青绸手巾;脑门子上浸出来一大片血迹,全身都是泥土,并且很湿,胳臂上像是叫什么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。她脸色极为凄惨,眼角挂着泪迹,怒气却很大,一句话也不说,就被仆妇搀着往里走去。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,又向花脸獾说:“你在这儿歇会儿,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。”花脸獾连连摆手说:“不用!不用!大哥你别麻烦啦!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!”仆人惊诧着说:“你们老爷是谁?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?”渐升起的阳光照着新骡车的绿色围子,看上去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,花脸獾却一声不语,拉着骡子下了坡。他跳上车辕,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,还恐怕有人在后跟着,故意绕了点远路,才回到隐仙观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,他来回禀了,说:“玉娇龙已安然抵家。”罗小虎才放下心,却又像丢失了什么,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,紧皱眉头站着发呆。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,罗小虎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,这才吩咐花脸獾说:“你专到鲁家门首,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,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。”花脸獾答应了,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:“玉家那边的事,是由你打听。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的回去了,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?探出来就去找我。”沙漠鼠也答应了。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,一齐转身走开。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,此时他已很困倦,但心中又十分不宁,也睡不着觉。他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,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,就也走出庙去。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,觉着发酸。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,一是澡堂子里,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;另一处就是个酒馆。 这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,生意很不好,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,花钱毫不计较,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作财神爷;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来头不正,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。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,喝了几盅酒,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饭菜吃过了,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。掌柜的在外面一半应酬着买卖,一半是给他巡风,他就放心大睡。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,忽然有人把他唤醒,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:“老爷!老爷!”他睁开眼睛一看,见是花脸獾,就赶紧悄声问说:“外面有什么事没有?” 花脸獾也悄声说:“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!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,看今天那样子,鲁宅上下的人,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。又听说今天五点钟,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福海堂饭庄请客,请的是邱小侯爷和铁府的两位,侍卫全都请上,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。我看那样子,鲁君佩是怕了!” 罗小虎坐起身来,愤愤地不住冷笑。忽然又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,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,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,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,花脸獾像傻子似的不住地点头。罗小虎对他说完了,就把他一推,说:“快去!”花脸獾走了,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冷笑,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,便先回到隐仙观。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,罗小虎就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、思索,时而狂笑,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。少时沙漠鼠又跑回来了,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。罗小虎忽然派他出去买一大张桑皮纸,买一支笔,买墨,并买一块小砚台,沙漠鼠吐着舌头,说:“老爷!您这是要干什么呀?您是要作文章吗?”罗小虎说:“你少问!你买去就是了!” 又推了一下,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。他看看松树外的太阳,心里很急躁。 过了不多时,沙漠鼠就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,罗小虎都揣在怀里,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。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,叫他去找花脸獾,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。沙漠鼠一听,又吐吐舌头,便说:“好啦,我们这就去!”他前脚走了,罗小虎也随后又走出庙门。 此时,天色就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,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,晚风吹起,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。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,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。西四牌楼的福海堂,是西城最大的饭庄,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,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。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,所以门前更是加倍的热闹,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,每根桩子上全都系着五六匹马;骡车排成了两行,统共有五十多辆,都是簇新的大鞍车,以绿色围子的居多。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,许多人相聚着谈天、赌钱,地下放着的茶壶、茶碗能有一百多个。这些人刨出他们自己,谁也不能分辨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。他们有的相识,都是同行,有的彼此是亲友,到了一块,当然就免不掉谈谈这个御史家、那个府丞宅,或是哪一个侯爷府的闲话;他们悄着声儿,秘密地谈着,甚至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。即使彼此不认识的,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,或像是个跟班的,走过来就能随便地听谈讲,随便地插言说话,打听闲事供献新闻,并且还随便地喝茶。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,此人拿一个比脑袋还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,穿着是夏布的很干净的衣裳,看这样子可是个大府的赶车;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,另外有一个珊瑚的小碟,他把鼻烟放在碟里,一撮一撮捏着往鼻子里去闻。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,倾耳听别人说闲话,帽子却永远不摘,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。 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,唉声叹气,探着头压着嗓音说:“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,老爷有点脾气,那都不要紧。就是我们难办!整天得提心吊胆,一到夜里,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。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?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?”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:“这还不好?请你们天天看武戏,听‘龙虎斗’!”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,说:“大哥您就别开我的心了!这个‘龙虎斗’可是谁也不愿听。龙还好办,真的,我到现在还不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,她会有什么本事?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!那家伙,宝刀飞箭,全份的武功……”更压下点声儿来说:“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,直到现在还没好呢!张三受的那一箭,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,好了他也得撅着屁股才能走路儿!” 旁边的人又说:“可是,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!” 常子歪着脸说:“足什么?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,嘴叫钱堵住了,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。这个差事,谁要是有一碗饭吃,谁肯干?” 正在说着,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,喊着:“常子!快套车!这就得上邱府!”常子答应一声,皱着眉。旁边的人又问说:“是怎么回事?邱小侯爷还没来吗?哪位是邱府来的?”大家彼此看着,常子却摆手说:“干脆! 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;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,现在无论怎么请,怎么道歉,他也是不来!请德五爷的都去了半天啦,也是请不到,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!” 旁边有人悄声说:“都是你们的少爷不好,怎能得罪他呢?银枪将军邱广超,他认识多少江湖人?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,不定是谁扮的呢?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!”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:“不是不是!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,早先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。她不踏软绳,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!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,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,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。” 常子也摇头说:“不是,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,可是脸上没好气儿,说不定是为打架才去的。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,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!”说着,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。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,说:“喂!常爷!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?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!”常子斜着眼说:“喂!老哥!你怎么真入了迷了?你是哪个宅里的呀?我怎么不认识你?你贵姓呀?”这个人说:“我姓獾。”常子说:“姓獾?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!你是什么意思吧?” 这人就是花脸獾,他耸着鼻子笑说:“没什么别的意思,就是,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,我想去瞧瞧。”常子说:“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,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婆,人家的老妈又未必出院子,哪能一去就见得着?你就别色迷了!”他急匆匆地套车,气哼哼地直向花脸獾撇嘴。花脸獾却咪咪地笑着,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。 这时忽觉旁边有人揪了他一下,也是个赶车的,问说:“你是哪个宅里的?”并仔细打量花脸獾的面目,说:“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?”花脸獾吃了一惊,赶紧说:“我是李侍郎宅里的。”这个赶车的问说:“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?”花脸獾点头说:“来了,已经进去了,您是哪宅里的?” 这人说:“我是玉宅的,送我们二少爷来的。”花脸獾又吃了一惊,心说:怪不得他认识我,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!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,笑着说:“您闻点儿!”玉宅这赶车的就捏了一撮鼻烟闻着,于是两人就谈起来了。 此时常子已将车套好,鲁君佩就由里面走出来了,他上了车,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,就走了。花脸獾以目相送,同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,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,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。 这里花脸獾跟玉宅的这赶车的,共坐在一条板凳上,谈得很投缘。 这人很喜爱花脸獾的鼻烟壶儿,简直是爱不释手。花脸獾奉承着他,由他指点了哪辆车是鲁宅的,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、马三匹。 待了一会儿,那常子赶着车就回来了,同来的还有两辆车,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,另一辆就是邱府的。鲁君佩先下车,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,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。外面这些人就都说:“这就好了! 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,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,也就烟消雾散了!”又都冲着手里的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:“喂!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啦!你们可以放心睡觉啦!”常子却摇头说:“不是那么容易吧?”玉宅的赶车的也说:“这些事本来没有邱侯爷什么相干,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!” 大家又乱谈着,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去捡粪,花脸獾就过去驱赶,说:“喂!你还没捡够吗?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?”追过去要抬脚踢,沙漠鼠却央求着说:“捡完这一堆粪,我就走!” 花脸獾瞪着眼睛,悄声告诉他说:“那辆,北边第三辆,还有那辆刚回来的,那边两匹马,都是!认清楚了没有?”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来全都知道了,花脸獾又喊了一声:“快滚!”沙漠鼠答应一下,就溜开了。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,门前一阵乱,车辆走了少一半。 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,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,在骡马丛中钻过来,走过去,已施用毕他的伎俩。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,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,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。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。 此时天色已渐黑,又散了几起客,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给鲁君佩送出来,各自上车走了。又过了些时,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。原来鲁君佩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,仆人共上一辆车,他自己坐一辆;车后随着两匹马,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,在夜色渐厚之下往西走去。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车,可是走了不远的路,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,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。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:“是怎么回事?”常子跳下车去,到前面去问,吉三却着急说:“骡子出了毛病啦!”说着用鞭死力地抽,不料咕咚一声,骡子竟跪下了,在车里坐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。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,他心中恐惧,就赶紧大声叫道:“常子! 不要管前面的车,你快来!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,快!”常子疾忙跑过来,跨上车辕,驱骡速走,车轮之声辘辘的响。不料才跑了不远,啪嚓一声,这个骡子也倒下了,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。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,问说:“大人觉得怎样?”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,连说:“快!快!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,先送我回去,快!快点儿!”一个随从的人骑上马就去找车,但天已这么晚,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?另一随从的人是一手搀着府丞,一手已抽出刀来。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,那边的人喊叫着说:“快来帮帮呀!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啦!”常子赶忙又跑回去,帮助那边的三个人,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。骡子倒是站稳了,人可还不敢坐上。那吉三啪啪响着鞭子,嘴里喊着:“哦!哦!”骡子倒是又走了几步,可又跪下了。 吉三依然用鞭狠抽,骡子是死也起不来,常子就把吉三拦住,说:“别打啦!打死它,更不能走啦!这一定是有缘故,后面那骡子索性躺下啦,把少爷摔得不轻。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,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!”说着,疾忙跑到车后边摘下来纸灯笼,到前边去照着查看;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,原来前腿直流血,后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,当时把大家全吓得脸白。 忽然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车轮子响,声音非常之清脆,从后面又来了一辆骡车;赶车的人悠闲自在地跨着车辕,拿嘴唇吹着山西梆子。搀着鲁君佩的那个人早就喊起来了,说:“是辆车来了吗?”这里的常子也疾忙把这辆车截住,问说:“是空车吗?好啦!我们这辆车不知为什么,都犯了毛病啦!”这车上的人止住了口哨,却笑着问说:“怎么回事呀?我知道你们大人是谁呀?有多大呀?” 常子听出来这赶车的声音,并看出那顶特别的纬帽,就说:“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吗?你也才由福海堂回来吧,李大人没在车里吗?”车上的花脸獾说:“我们大人跟韩御史坐着一辆车走了,叫我到阜城门里陈宅去接我们太太;那儿今天是办寿,唱大戏,我还想听两出去呢!福海堂门口儿的马鳖多,你们的牲口一定是叫马鳖给鳖着了,拿凉水拍拍就好了。”说着,他赶着车仍旧往前走。 前面的鲁君佩就亲自喊着问说:“是哪儿的?”常子又追着车跟花脸獾商量,说:“你顺便把我们大人送回去就得啦!你还能得一份赏钱!”花脸獾摇头说:“不行!我们太太嘱咐过,这辆新车不许外人坐。”鲁君佩叫那随从的人搀着,一跛一颠地走过来,问明了这辆车是李侍郎宅的,他就说:“李大人跟我有交情,把车停住,我一定要坐!明天我去见他跟他说。”说着,那随从的人已把车拦住,就怔搀着鲁君佩上了车,并吩咐说:“快些走!”花脸獾还直叹气,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。 鲁君佩在车里半坐半卧,急急地说:“快赶着走!赶到我宅里,我多给你赏钱!”花脸獾就答应了一声,摇起鞭子,这骡子就跟惊了似的,拉着车飞跑。那随从的人上了马跟随,并呵斥着说:“慢着些!”花脸獾说:“不能慢!我送完了这位大人回宅,还接我们太太去呢!我不能耽误了正差事!” 车仍快走,马仍追随。忽然,这匹马长嘶了一声,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,把头一扬,四足跳起,整个将那随从的人摔下了马去,人晕了,马也跑了。鲁君佩在车中闻声更惊,便嘱咐花脸獾说:“快走!”不想花脸獾反倒跳下车去,揪住骡子不走了。此时忽有一条大汉跳上车来,将头钻进车里,同时一口短刀已搁在鲁君佩的脖子上。鲁君佩惊得大叫一声,花脸獾却又跳上车来,赶着骡子跑得更快。 车子颠动得十分厉害,鲁君佩的肥胖身躯被大汉用力按着,连一句话也不敢说,只是浑身发抖。这大汉把刀一动,刀环就哗啦一声响,可是并没伤着鲁君佩的皮肉,只听这大汉说:“我就是半天云罗小虎,你们强逼玉家的大少爷写了一张字据,挟制玉娇龙,我不能服气!”鲁君佩战战兢兢地说:“我知道你是侠客!我求你别杀我!那张字据我拿出来给你就是!”罗小虎说:“到你家里再说!反正今天你我的两条命已系在一块了,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!” 花脸獾把车紧紧赶着,忽然他说:“后面有马追上来啦!”罗小虎探出头去,向车后一看,就见果然有一匹马追来。罗小虎取出弩弓,将箭上好,嘣的一声射去,黑雾里的那人便从马上滚下。罗小虎催着花脸獾快赶着走,花脸獾就连连挥鞭,鞭声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乱响;车轮咕隆咕隆,像放了绳的马匹,又如连续不断的春雷。鲁君佩却如一口猪似的趴在车上,罗小虎又说:“当着玉娇龙的面,认准了那张字据把它烧成灰,我才能饶你的性命!”鲁君佩喘吁着说:“都行!” 这时已来到鲁宅的门前,车停住了,罗小虎把鲁君佩扯下车来,花脸獾赶着车又疾疾地走了。鲁君佩一下车就坐在了地下,罗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来,连推带揪地走进了大门。门房里出来几个人,一见这情景齐都大惊,有的且抽出刀来。罗小虎随手一箭,一个人就应声而倒,鲁君佩连忙摆手说:“别打!也别射!”罗小虎吩咐说:“关上大门,无论是谁叫门也不准开!”鲁君佩也依样吩咐了。 鲁宅里的仆人、打手,还有一个新请来的镖头,虽都怒目瞪着罗小虎,但却投鼠忌器,怕他一反手就杀死鲁君佩;并且又都知道他的宝刀实在难惹,他的冷箭更是难防,就只得遵命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上。鲁君佩并且哀求似的向他雇用的这些人说:“你们不要声张!罗侠客也不能杀我,只办点事,他就放开我了!你们若一惊慌,那我的命可就不保!” 罗小虎拉着他一直进到里院。里院各处的风灯早已点上,打更的已爬着梯子上了房,梆锣才敲了一下;一见这情形,全都大慌,更夫就紧紧敲锣,当当乱响起来。罗小虎把宝刀就挨近了鲁君佩的脖颈,鲁君佩大声嚷嚷说:“别敲啊!别惊慌啊!” 屋中也跑出两个仆妇来,鲁君佩几乎跟哭是一样了,连连摆手说:“没有什么事呀!别大惊小怪!来的这是罗侠客,罗君,是我请来的。你们……你们快到老太太屋里,跟老太太要过来那张字据,就是少奶奶的那张字据,快拿来!就完了!”罗小虎说:“带我到玉娇龙的屋里!”鲁君佩连声答应着“是”,罗小虎用力揪着他,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抠破了。 鲁君佩一跛一跛的就把罗小虎带到了西小屋,原来今天他将受了伤的玉娇龙由娘家接了回来,又逼迫她另换了一间屋子居住。一进这屋,床上的玉娇龙推开锦被翻身坐起,她鬓发蓬松,面色憔悴,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惊疑。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推,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,又把手向玉娇龙一摆,说:“别怕!只要他肯听我的话,今天绝闹不出人命来!按理说,他施用手段,买通了匪人将你捆到这里来,令你与他成亲……”鲁君佩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,说:“我……我并没跟她成亲呀!罗侠客,你可以问她本人。” 罗小虎愤愤地说:“但你也够狠毒的了!把她捆绑着,叫她的哥哥写下字据,凭着字据你就可以随便虐待她,她也不敢惹你。你最狠毒的是买出个女贼来假充俞秀莲,去伤了人家的幼女,惊了人家的老娘!” 鲁君佩面如土色,跪下来说:“那真不是我做的!”罗小虎一脚踢去,厉声说:“谁能信你这狡赖?你是故意做出这事,以便激怒了玉娇龙!你并且放虎归山给了她宝剑,叫她去与俞秀莲拼杀,你坐山观虎斗,要看她们两败俱伤,这事还瞒得过谁?”鲁君佩趴在地下,战栗无语。 罗小虎扭头又看了看玉娇龙,只见她脸色发紫,双眉腾起来煞气。 罗小虎微微冷笑,说:“这件事我不管!他伤的是你玉家的人,他该死不该死,将来你再想办法,你再定主意。我自从新疆洗手之后,从不枉伤一人。今天你只把那张字据逼索过来,毁了它,我就算对你尽了心!” 此时字据已然取来了,是个男仆拿着,可是那人不敢进屋。罗小虎推开了门,把字据得到手里,又把门关上。他先交给玉娇龙看,玉娇龙就着灯光,把这张束缚她的恶毒字据反复地看了半天,然后就点头说:“对!不错!就是这张字据!”罗小虎又问说:“你认准了?”玉娇龙点头说:“认准了!”罗小虎又说:“再没有了吧?”玉娇龙摇头说:“再没有了,只有这一张。”罗小虎点点头,将这字据放在烛台上点着,呼呼的起了一片火光。待了一会儿,整张的纸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,一个字迹也没留下。 罗小虎又把鲁君佩拉起来,叫他坐在椅上,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笔墨纸砚,都放在桌子上,说:“你该给我写一张字据了!你们念书的人心眼毒辣,我得学学你们!”他就着桌上碗里的残茶,泡开了笔,研了墨,把宝刀向桌上一拍,说:“来!写!我说什么你写什么,写错了一个字都不行! 你别欺我认识的字有限,写!笔拿稳些!你是翰林,写字还费难吗?”遂一脚蹬着凳子,把刀在鲁君佩的头上一晃,逼着鲁君佩写道:立字人鲁君佩,我本与大盗半天云是结义弟兄。玉娇龙乃闺阁贞节小姐,她嫌我貌丑,不愿嫁我,但我必欲得之而后甘心,因此乃唆使绿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,诱他家小姐未成,我又使人打死蔡九。我在外胡造谣言,诬赖玉宅家门不严,强迫着将玉小姐娶到我家,并将她凌虐成病,将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说话。我是人面兽心,虽文官而实大盗,我盟兄半天云本是好汉子,他不惯我所为,因与我反目。最近我又派女盗……罗小虎把宝刀向鲁君佩那冷汗淋淋的头上一拍,说:“那假俞秀莲的名字叫什么?”鲁君佩头乱颤着说:“听说……她外号叫女魔王!”罗小虎冷笑着说:“好!就写上!”鲁君佩就又写道:女魔王假冒侠女俞秀莲之名,到玉宅中杀伤幼女,吓坏老夫人,这实是真事。我实该死,如今半天云叫我立字据,也是我自愿,半天云非罗小虎,罗小虎是真正男儿,半天云乃绿林豪杰也。谨此立字,交我盟兄收执,一朝犯案,俱不能脱。 写完了,鲁君佩的身子都瘫了。罗小虎微笑着,把这纸字据又拿给玉娇龙看了,玉娇龙只是落泪点头。罗小虎又去叫鲁君佩画了押,他便将纸叠了叠收在怀里,拿刀又轻轻拍了鲁君佩一下,说:“你别怕!只要我不犯案,也绝拉不上你。”又过去向玉娇龙说:“我走了!我已心满意足了!我也放心了!”玉娇龙却不住地落泪。 罗小虎悄声说:“我晓得你,虽然我已替你这么办了,你一定还不愿跟我走。你是舍不得离开家,你也不能受外边的苦,我又怎能勉强你?” 叹了口气,又说:“你记得早先在沙漠里咱们说的话吧?也许你早忘了!” 玉娇龙瞪起眼睛说:“我凭什么忘?只是,现在我母亲还没死,我哪儿也不能去!”低着头又呜呜痛哭。罗小虎拍着她的柔肩,说:“不要哭!哭还是什么英雄?” 他发了一会儿怔,又说:“我走了!昨天你住的那座庙,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;无论我往什么地方去,我也必把我的去处告诉他。将来,哪怕在十年之后,你若想起来找我,就可以去问他,我们就可以会面了!现在这事已然算完,我再去为我的父母报仇。那件事再办完,我纵不死,我可也必心灰意懒了。你放心,我不能再胡为,也不能再鲁莽了,可是,我也绝不能做官!我也不想做官了!好,如果有缘,咱俩再见。你记住了,你纵使变了心,我罗小虎这生这世也绝不能变心!”说完一笑。 望着玉娇龙悲泣的神态,他心中一阵犹豫,但又一顿脚,提刀闯门而出。身后还听得玉娇龙焦急而凄惨地叫着:“小虎!你回来!”罗小虎倒退了一步,一手横刀防御住外面的人攻袭,扭头又向玉娇龙去望;就见玉娇龙已下了床,扶着床慢慢地走过来了,灯光斜照着她蓬松的云鬓,照着她涕泪交流的脸儿。她扯住了罗小虎,就悲更着说:“你放心吧!我永远是你的,无论迟早,咱们还能见面!” 罗小虎叹息道:“好!我永远等你!”又扭头看了看瘫在桌椅之间如泥胎似的鲁君佩,努了努嘴说:“那个人可还要防备,想法儿……”他做个手势,又狠狠地说:“那才好!” 玉娇龙擦擦眼泪,点点头说:“我都知道!”叹了口气,又说:“我向来是心高气傲,一点亏也不吃的,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,我还随着人欺凌摆弄呢!我只惭愧到现在我还不能跟随你走!” 罗小虎说:“其实你现在就跟我走,也没什么,字据已经烧了,他还能将你家里的人奈何?” 玉娇龙摇头说:“不!你还是不深知道我,我却知道我自己;我不该生于宦家,我又不该跟你……你的遭遇是太可怜了!也被我害了这许多日! 可是,我望你还得自强、上进,不可以灰心!” 罗小虎脸色变了变,烦恼又气愤,摆摆手,说:“别说了!这里不是咱们谈话吵架的地方。今天的事已办完,我走了,也许我走不出这座宅子我就得死!” 他一抡刀,重又出屋,见院里院外已拥满了人,灯火照如白昼,刀枪光芒耀眼。罗小虎大喝一声:“你们要怎样?难道要叫我再进屋中结果了鲁君佩,再出来与你们厮杀吗?”他大声喊着,声如霹雳。 这时鲁君佩急急地从屋中出来,举着两只胳膊乱摆手,连声嚷着说:“别打!别打!快放这位罗侠客走!”罗小虎微微冷笑,一回手又扭住了鲁君佩,说:“顶好你送我出门!”当下他就一手持刀,一手扭住鲁君佩往外去走,一路无阻。到门前叫人开了大门,罗小虎又回身瞪了鲁君佩一眼,见鲁君佩浑身乱抖,也很可怜,便一声冷笑,说:“你大概也都明白了,以后你有什么毒计,自管再使去吧!”鲁君佩连连摇头说:“我再没有了!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,以后我不管她!”罗小虎一松手,鲁君佩随之瘫坐在地上,罗小虎便于夜幕之下,独自昂然走去。 鲁宅里虽然闹出了一件惊人之事,但距此不算太远的隐仙观内却十分凄凉。那前院的松柏被风吹得发出萧萧之声,屋子里地下放着个纸灯笼,沙漠鼠是早就回来了。他虽然疲倦,但是躺在炕席上却睡不着觉,心里想着:刚才把那两头骡子的腿弄伤了,不知有效没有?老爷也不知怎样了?今天能够得手不能?又回想起来昨夜下着雨的时候,老爷把太太玉娇龙背到这炕上来,那股得意的劲儿,真叫人看着眼馋。可是又想起那时自己在窗外偷听,突然有个人把一口冰凉的宝剑贴住了自己的脖颈,却又不禁打了个冷战,心想:那人的武艺恐怕比玉娇龙还要高,不然怎么一转眼间他就没有了踪影?而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?想到这里,他害怕得简直躺不住了。 待了一会儿,花脸獾又来了,他是把骡车赶回了宣武门内他的家,又赶紧跑到这里来了。他手里也提着个灯笼,还有一包酒菜,腰里揣着一把砂酒壶。俩人凑在一块儿,沙漠鼠的胆子就大了;同时两只灯笼凑在一块儿,屋子也显着亮了,两人就喝着酒儿谈着闲话。又不多时,他们的老爷就回来了。 罗小虎一进屋,他们齐都下了炕。只见罗小虎身上并无伤,头上也无汗,像是没经过争斗的样子,气也似乎是消了;可是精神上却显得十分倦怠,两只眼仍带着忧愁之态。他的腰带上插着雪亮的带铜环子的宝刀,衣内怀里却露出来一角纸,就是白天买的那张纸,这时上面可有字迹了。罗小虎把剩下的半壶酒两口喝尽,就命花脸獾、沙漠鼠二人回去,他也不多说话,倒在床上便睡,一夜就慢慢地过去了。 第二天,花脸獾与沙漠鼠又来到庙里听候差遣,却见罗小虎正同着本观的老道士谈话,声音很低,他们都不敢在旁听。可是待了一会儿,罗小虎就叫花脸獾回去收束行李、套车,并嘱咐务必摘下那绿色的车围,他说:“咱们即日就走!离开北京,事情现在都办完了!”沙漠鼠却暗自吐舌头,心说:来了一趟北京,闹了多少日子,到现在老爷还是个光棍儿呀?怎么事情就算完了呢?花脸獾却欢跳起来,拉了他的伙伴一下,说:“老爷一定是带着咱们回新疆!不是还去贩马,就是再上红云岭。”当下他就跑走了。回去收拾了他们的那箱子金银、行李,套了车,就又来到;沙漠鼠也由庙后院将马牵了出来。 罗小虎又换了一身很阔绰的衣裳,就出了庙,上了车,放下了车帘;花脸獾赶着车,沙漠鼠的两只红眼胡乱张望,他是骑着马,当下就走了。 他们混出了城去,就往西走,但花脸獾大失所望,原来罗小虎不是要回新疆,却是听庙中老道士之劝,往西陵五回岭去了。 原来事情是这样,隐仙观的老道本来是专心清修的人,虽然也会武艺,但来到京城十余年从不显露。他把罗小虎招到庙里头,原是怕罗小虎在京城闹事惹祸,并且常劝罗小虎应当恢复道家原来的面目,或回武当山,或至五回岭隐仙观下院去。 老道士本来晓得罗小虎这样闹,第一是为与玉娇龙的私情,第二就是他要报父母的仇恨,因此就对他说:“你到五回岭去,我师弟慎修他能帮助你报仇。慎修他原名徐继侠,是四川人,入道不过十余年。他早年曾云游江湖,尤以在中州一带行侠作义的时期最长;想他能晓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,及贺某等人的下落。但无论如何,你总在武当山上受过三清的戒条,为父母雪恨虽可,只是不要杀戮过惨。至于你与玉家之女的私情,更应当视之如镜花水月、云烟梦影;既然不能再相结合了,只好割绝。在清静中自有真乐趣,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禄、儿女私情,还要强胜得万分。” 这些话罗小虎虽都觉着不大入耳,可是他此时确实已有些心灰意懒、精疲力尽了,愿意找个清静的用不着担心的地方去歇一歇,所以他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伙计走了。他这一走,京城里顿然少了一个行迹诡异的人,鲁宅、玉宅省却了许多担惊,但,却又有另外的一件事发生,竟惹起了几场刀枪拼杀,千里风尘飞扬。 第(3/3)页